论劳思光对冯友兰《中国哲学史》的评价
前言
在学术研究领域,始终存在着一个对先在成果的评价态度问题。笔者比较赞成钱穆的观点,即用“温情和敬意”对待中国已有的历史和文化。顺此而言,在中国哲学史学史的领域,我们对以往的中国哲学史著作也应该抱有“温情和敬意”。台港著名哲学家和哲学史家劳思光的《新编中国哲学史》(以下简称劳著)则不是这样,其对包括冯友兰《中国哲学史》(以下筒称冯著)在内的中国哲学史学科创立时期的著作均采取了一种“冷漠和轻视”的态度。“温情和敬意”与“冷漠和轻视”都有可能走向情绪化,关键问题是要看评价内容是否符合评价对象的实际。总体而言,劳思光对冯友兰 《中国哲学史》的评价多有不实,值得进一步商榷。
一、
概括而言,劳思光对冯著的评价主要有如下几点:
第一,冯著有哲学,高于胡适。“冯友兰先生的《中国哲学史》,就比胡先生的书略胜一筹。……冯先生在写《中国哲学史》时,是想要讲中国古人思想中的哲学理论。而且,他也确以解释及整理古人理论为这本书的主要工作。……他并非只用常识来讲哲学,他的书中是有‘哲学’的, 不只是有‘史’的成分。这就使我们不能不承认冯书比较够得上被人称作一部‘哲学史’。一般地 讲,它是高于胡书的。”(劳思光,第1卷,第2页)
第二,冯著虽有哲学,但没有中国哲学。“冯友兰的《中国哲学史》,虽有哲学成分,却仍然并未接触到中国哲学的特性。它是一本哲学史,但并非一本成功的哲学史。……冯友兰解释中国哲学 时,所能运用的观念及理论,也限于早期的柏拉图理论与近代的新实在论。他对中国哲学的特性更是茫无所知。”(同上,第2-3页)
第三,冯著没有把握中国哲学特性主要表现在他对宋明理学的阐释上,因为“他从来不能掌握道德主的观念,甚至连主体性本身也悟不透,看不明”。(劳思光,第1卷,第3页)
在第1卷的《后序》中,劳思光说明了为什么说冯著没有中国哲学的具体理由:“一般地说,冯书中所有的哲学成分,主要只是新实在论的观点与早期柏拉图的形上学观念。……冯友兰先生显然对于这一种思路曾经用过工夫,因此,他在写中国哲学史时,便时时利用这一思考方式来解释诸家思想了。当然,在中国哲学史中,诸家思想也有接触或重视这一个问题的,柏拉图的思路并非全不可用。 可是当某一学派或个人,所面对的哲学问题并非属于这一范围时,如果解释者也要用这个思路来解释,便不能揭示所关问题的真面目及真意义了。冯书显然正有这种毛病。柏拉图这种思路,为冯氏所 特别重视。他不仅在解释先秦道家、名家等学说时,一直以这种思路为立说的背景,而且在论及佛教及宋明理学时,也只凭依这种思路。客观地说,这种形上学思路,只能用于有关形上学问题的研究上。用它来说明名家理论,较为适宜;用它来解释老子,便只有一半可用;而对于佛教与宋明理学, 则大半都不适用。尤其是论禅宗与陆王之学时,一切关于‘客体性’(objectivity)的理论设准,都成为题外,因为这些学说都集中于一组关涉‘主体性’(subjectivity)的问题上。冯先生在这种紧要界 限上,看不明白,原因自然是他本身对这两面的哲学问题把握不住。……中国哲学传统中,诚然有宇 宙论、形上学等,但儒学及中国佛教的基本旨趣,都在‘主体性’上,而不在‘客体性’上。因此, 属于客体性一面的设准如柏拉图思路,便不能用来阐解这些学说了。……冯氏解释了中国佛教,解释了宋明心性之学,皆未接触‘主体性’观念。”(同上,第306-308页)
可以说,劳思光对冯著的评价是包含不实之词的一家之言,值得商榷。
二、
劳思光所说的冯著高于胡适的《中国哲学史大纲》(以下简称胡著)是符合实际的,但认为冯著高于胡著的理由则很难成立。
这里实际涉及两个问题:一是胡著中究竟有没有哲学?二是冯著高于胡著究竟表现在哪里?
尽管劳思光不否认胡著具有开新纪元、开新风气的作用,但总体上持一种否定态度,认为胡著没有哲学。他说:“我看胡书,未发现任何一段是涉及严格意义的哲学问题的。胡书中论先秦诸子,除了资料外,只有常识口吻的评论,不仅不能整理诸子的哲学理论,而且根本不能接触任何哲学问题。 全书‘都是’如此,所以我说胡书中是没有哲学的’。”(同上,第306页)胡著“只是一部‘诸子杂考’一类考证之作”。(同上,第2页)
在对胡著的评价上,冯友兰的说法颇为中肯。他认为胡著采取的是“汉学”的路数,胡著是有哲学的,但讲得不够深入。’(见冯友兰,2000年,第1卷,第19页)事实也是如此,如果就胡适没有自己原创的哲学体系而言说胡适没有哲学尚可理解,但认为胡著没有哲学就有点绝对化了。
应当说,胡著对哲学和哲学史有明确的界定,提出了历史主义的中国哲学史方法论,并不同程度地阐释了各位哲学家的哲学思想。
胡适说:“凡研究人生切要的问题,从根本上着想,要寻一个根本的解决,这种学问叫做哲学。” (《胡适学术文集》,第8页)这是把哲学界定为探索人生终极问题的学问。胡适指出,人生的切要问题不止一个,所以哲学的门类也有许多种。胡适将其分为六种:一是宇宙论,探讨天地万物怎样来的;二是名学及知识论,探讨知识思想的范围、作用及方法;三是人生哲学或伦理学,探讨人生在世应该如何行为;四是教育哲学,探讨怎样才可使人有知识、能思想、行善去恶;五是政治哲学,探讨社会国家应该如何组织、管理;六是宗教哲学,探讨人生的归宿问题。(同上,第9页)
既然哲学是研究人生切要问题的学问,那么哲学史是什么呢?胡适指出,人生的种种切要问题, 自古以来经过了许多哲学家的研究。若有人把种种哲学问题的种种研究法和种种解决方法,都依着年代的先后和学派的系统一一记叙下来,便成了哲学史。胡适指出,哲学史也有不同种类,胡适将其分为两大类:第一类是通史,第二类是专门史。专门史里又分类为四种:一是断代史,二是学派史,三 是个案史,四是问题史。(见《胡适学术文集》,第9-10页)
胡著把“历史的态度”运用于哲学史的研究,提出了历史主义的中国哲学史方法论,具体表现在他对哲学史目的的论述上。胡适认为,哲学史有三个目的:第一,“明变”,就是了解古今思想沿革变迁的线索;第二,“求因”,即探寻哲学思想沿革变迁的原因;第三,“评判”,即对哲学史上各家学说的价值判断。胡适进一步指出:哲学史的研究要达到上述三个目的,还有一个根本的功夫要做,这就是“述学”,也就是整理与各哲学家相关的史料,揭示其学说的真面目。(同上,第14 页)在胡适看来,只有通过以上述学的根本功夫,才能达到哲学史的三个目的,真正贯彻“历史的 态度”。
胡著在对哲学家、哲学派别、哲学著作的论述中,都不同程度地涉及了他们的哲学思想。胡适认为,中国哲学的始祖是老子,老子哲学的根本观念是天道观念,这个道超出天地万物之外,生于天地 万物之先,又是天地万物的本源。(同上,第43-44页)胡适还阐释了老子的无为、无名以及政治哲学和人生哲学等思想。胡适认为,孔子的“正名主义”是中国名学的始祖,而“一以贯之”和 “举一反三”等是孔子的哲学方法。(同上,第121 -122页)胡适十分重视《墨经》,称之为《墨辩》的知识论(“知”)和逻辑学(“辩”),认为这是中国哲学能够与西方近代哲学接轨的宝贵资源。 在“知”论上,胡适认为《墨经》强调了三点•.一是“所以知”的官能,二是由外物发生的感觉, 三是“心”的作用,三者结合才会产生“知”。(同上,第133页)《墨经》还把知识分为三类:一 是别人传授的“闻知”,二是由推论得出的“说知”,三是通过自己亲身经历获得的“亲知”。(同上,第135页)在“辩”论中,胡适阐释了《墨经》“辩”的六个目的、七种方法、八类有价值的 资料等。(同上,第139 -154页)与对待墨家的态度一样,胡适认为名家也是中国哲学能够与西方近代哲学接轨的宝贵资源。惠施“泛爱万物,天地一体”的主张是一种极端的兼爱主义,他是一个科学的哲学家,曾作“万物说”,说明“天地所以不坠不陷,风雨雷霆之故”,所以他的兼爱主义别有科学一哲学的根据。(同上,第161页)胡适解释了公孙龙的“白马非马”“离坚白” “指物论”,认为其学说是一种“正名”的名学。胡适是达尔文、赫胥黎生物进化论的推崇者,所以在中国哲学史的研究中注重生物进化思想的研究。他认为惠施、公孙龙等人曾研究过生物进化问题,如 “卵有毛”“丁子有尾”“犬可以为羊”等。而庄子哲学的起点就是万物变迁问题,他把生物进化的原因归结为“自化”,提出“万物皆种也,以不同形相禅”的观点,是说“万物本来同是一类,后来 才变成了各种‘不同形’的物类……这些物类都是一代一代进化出来的”。(《胡适学术文集》,第 178页)庄子的进化论强调的是被动适应,不去理会更为重要的自动适应,这是其缺失所在。胡适还探讨了庄子的名学和人生哲学。总括庄子的学说就是一个“出世主义”,“他虽与世俗处,却‘独与天地精神往来……上与造物者游,下与外死生无始终者为友’。中国古代的出世派哲学至庄子始完全成立。”(同上,第175页)胡适认为,《中庸》《大学》出现以后,儒家开始从“外务的儒学”进入 到“内观的儒学”,关注到了心性问题。(见同上,第194页)荀子哲学探讨的问题很丰富,其天道观是针对庄子的,其人性论是针对孟子的,其名学体现出儒家名学观向法家名学观的过渡,荀子尤其重视心的状态和作用的研究等。(同上,第213、219、222页)韩非的哲学注重历史进化,故其法治理念也是进化的。“韩非的学说最重实验,他以为一切言行都该用‘功用’作试验”,是一种“极端 的功用主义”。(《胡适学术文集》,第257-258页)
总之,哲学虽是一个开放的概念,但也有相对稳定的内容,就胡著中所阐释的哲学家的思想而言,涉及到本体论、宇宙论、知识论、逻辑学、人生哲学、政治哲学、教育哲学等多方面的问题,是一部有哲学的中国哲学史,只不过考据性的文字偏多,兴趣重点在墨家、名家、道家等,对儒家哲学的挖掘相对不足。(未完待续)